《水浒传》中的“白日鼠”白胜，挑担出场“智取生辰纲”时唱过这样一首山歌：“赤日炎炎似火烧，野田禾稻半枯焦。农夫心内如汤煮，公子王孙把扇摇。”少年时的阅读，至今我难以忘记。而每一年的夏季来临，走在毒辣辣的阳光下，我准会神经质般地想起少年时故乡那困苦的“双抢”！

在我的老家皖南宣城北乡，水稻轮作两季，七月上中旬早稻收割后，便立即耕田插秧，并掐准一个节点：立秋前务必完成晚稻秧苗栽插。如果误了这个季节，收成将会大减。“季节不等人！”这时候的庄户人需要日夜连作，超负荷地去收种，因为，节气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十天半个月。所以，此时的日子对故乡的父老乡亲而言：

抢 种

其实，“抢收”的内容远不止这些，譬如把那脱粒后的稻草扎成一个个的把子，再挑到山坡上，把它们排兵布阵地摆成一个个小人一样去晾晒等等。如果是晴天，那是庄稼人的福气好，假如遇到一场大雨，那些原先轻轻的稻草把子，一个个如喝足雨水的石娃般沉重。从淤泥的农田里挑起一担湿漉漉的稻草，上压下陷，每挪一步都十分艰难。挑到山坡上数一数，不过十来个而已。而如果不下雨，一担至少能挑三四十个。看看田里如兵马俑一样密密麻麻的稻草把子，你的两腿不发软我真佩服你是“梁山好汉”。而“双抢”之中的另一个“抢”——“抢种”呢？它的劳动强度和繁琐，丝毫不比“抢收”的轻便。

还记得田角那一个个缩小版的“蒙古包”吧？它们在高温的作用下，早已腐烂成熟了，这可是难得的有机肥，而且不花一分钱。如今想想当年的粳米为什么那么好吃，我想一定与这种牲畜圈里的“肮脏东西”密不可分。掀开那泥糊的“蒙古包”，一股臭气扑面而来，而你还必须用手去散开它们，直到把它们均匀地抛洒在水田里，而且要快，因为父亲和他的耕牛就等着下田耕耘呢。至今我还记得，手散牛粪后，会变得细腻光滑，感觉比今天的任何护手霜都强。手扶木犁，父亲的样子很轻松，“切、噼、捺……”父亲的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些老牛能听懂的话，这是对牛的使唤。那样子至今我都忘不了，父亲的神情很淡定而且自如……举在父亲手里的牛鞭子，只是他挥挥手做做样子的，其实很少去抽打那勤勤恳恳的老牛。大多数的时候，父亲的竹鞭是拖在犁后，在水的作用下，像一条畸形的长蛇。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，原先满是稻桩的水田慢慢成了朵朵泥浪，然后父亲换成一种算盘似的“耙”，一阵颠簸过后，又改成了一排排小刀齿的“耖”。一阵阵呼呼啦啦的响声里，水田变得白浪浪的汪洋一片了。

就在父亲撵着牛爬上田埂的时候，我们便挑着一种叫扶篮的农具，把一个个深夜起床拔起的秧苗——其实是一个个用稻草扎起来的秧把子，对着天空般地抛在了水田里。呼——！呼——！你看啊，在我们手臂抡起的力量下，那些绿油油的秧把子，迅速地脱离地球的引力，在空中下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，然后瞬间落地，在水田里啪啪作响，击起了一片水花。泥水四溅，落在了我们的身上和脸上，可谁也不在乎，反正，这时候我们几乎人人都像一只泥猴子了，你说谁还会顾忌这些？说句心里话，人在疲劳的时候，因为有了水的作用，而精神倍增。可是，随着水田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和太阳光线的越来越强，水田里的水开始升温了，尤其到了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，水烫人，是一点都不夸张的。

关于在水田插秧的画面，文学上比较形象而具体地描述这个过程的，是唐朝一位僧人写过的一首诗：“手把青秧插满田，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心地清静方为道，后退原来是向前。”我认为这是一种闲情雅致所为。在烈日炎炎的夏季，如果让你走进烫人的水田，面朝热水背朝天地烧烤着，再加上连续地插上几趟秧苗，汗水会无数次地模糊你的双眼。不一会儿，腰，弓如死虾的腰，便会由酸麻到酸痛、到胀痛，再到熬脓一般的钻心得痛，让你迅速直立起来都非常困难。你恨不得立马倒在水田里，如同撒泼的母牛在抗争着农夫无情抽来的竹鞭，你还会做出什么诗词来吗？我敢保证，你如果在我的老家，在那个农忙的季节，与我的父老乡亲同吃同住同劳动，一个星期下来，保准你会连话都懒得去说了，更不要说什么作诗作文了，“作孽”倒还差不多。

这个时节的我，是很少说话的，我觉得那样的生产与生活，就是牛马的日子，就是靠肢体来解决问题的。一方面，语言是多余的，另一方面，实在是无力去说话。力气，这个跟在人身上魂魄一样的东西，几乎要被“双抢”耗尽了。那时，我是因为人瘦个子大，插起秧来特别受罪。上烤、下煮，烈日下的人，如同在蒸笼里一样难受，汗水滴在田水中，你说砸出几个瓣？左右腿上还有蚂蝗的叮咬，到了黄昏蚊虫也要找你宣战……看着白茫茫一片未栽插的水田，我总是愁苦地想：不知道今年的“双抢”何时能完工？越想越累，越累也就越疼，越疼越是要想。特别是到了“双抢”的尾声，由于连续的起早贪黑、疲劳作战，人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，感觉一根稻草都能把我绊倒，让人爬不起来。我常常有种断气的感觉，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挺过这个艰难的时节，即使今年挺过了，明年呢？后年呢？还有可怕的再后年、再再后年……人都说因为看见希望，才有信心，才能战胜困难走出困境。而我对于“双抢”的认识，几乎是绝望的，我是在绝望中煎熬，在煎熬中度生，好在后来赶上了好时代，终于有了绝处逢生！

茆吉邦  作

抢 暴

关于“三抢”中的“抢暴”，我觉得更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，也是一桩特别让人恼火的事情。白居易的《卖炭翁》中有这样一句诗：“可怜身上衣正单，心忧炭贱愿天寒！”是说卖炭翁怕冷，但还是盼冷！炎炎夏日，如果来一场透天凉的雨该有多好？你错了，而且是大错特错。“双抢”季节的农民怕烈日，但都盼望日头越毒越好，哪怕自己热得中暑都没关系，让场院里的稻谷晒得蹦脆响比什么都重要。如果下雨了，稻子烂在田里，那真是欲哭无泪。再说了，稻子收回来，没有大日头的暴晒，很容易发霉、发芽。所以，此时的母亲总是喃喃自语：“老天保佑，不要有雨、不要下雨。”但有时候，老天就是不开恩。我家就吃过用发芽稻谷磨粉做成的“芽稻粑粑”，一股青蒿味中夹杂着浓厚的水馊味，没齿难忘。

有人说，夏季的天，小孩儿的脸，说变就变。此时的天气好像经常性地在捉弄人，刚刚还是烈日当空照，一阵风吹来，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。暴雨，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，常常是抢在了我们的前面降临到村庄和田野。看见满满的场地上被雨水冲泡的稻谷，你会沮丧得要跺脚。有时候，你翻晒好稻谷时，明明是晴空万里，可你走到田间插秧后，一趟没完还在中间，突然一阵雷鸣，眼瞅着大雨就要来临。连忙放下手中的秧把子，不要命地往回跑。摊晒的稻谷还没来得及聚拢，哗啦啦的雨点便直直地落下来，淋湿了几乎要进仓的粮食，跳河的心情都会有。女人们，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不再贤惠了，而是用最恶毒的语言在诅咒着什么……

有时候也很幸运，收好了稻谷雨点才落下，可当你走回水田正准备插秧时，雨停了，太阳出来了，一道彩虹挂上了东边。可你有那种心情欣赏夏季的美吗？你得转身回去，至少要打开覆盖的塑料布，防止高温闷坏了稻谷卖不上好价。还有的时候，一家人要奔赴两个战场：稻场和草场。因为那时候农业主力军还是靠吃草的水牛，早稻草由于农药喷洒的少而成为水牛过冬的最佳饲料，是千万不敢淋雨的。一到午后的暴雨前，跑来跑去抢收的人们，往往高频率地迈动，双腿如同灌了铅的沉重。跑、奔跑，而且是拼了命地奔跑，成了此时乡村一道无可奈何的风景。如果真要是提炼出它的思想内涵，我觉得这样的一个成语是最贴切不过的——“苦不堪言”！

天气还在不断地持续高温炎热，村头的广播喇叭里也有温馨的提醒：请广大农民朋友注意防暑降温和休息……可耽搁了农活怎么办？真是滑稽，广播里怎么也听不到这个答案！

大约十天半个月、最迟不过二十天吧，可怕的“双抢”终于结束了。人们没有像真正的战争那样急于打扫战场，而是大大放慢了生产与生活的节奏。有条件的，宰杀一只鸡鸭鹅什么的，红烧一大锅，吃上了“双抢”以来最悠闲的一顿美餐或大餐。看着一个个累得又黑又瘦的孩子，父母的心里不是滋味。当然，这时我也分明看见，本来就瘦弱的父亲和母亲更瘦了，还有平时活泼的弟妹，也变得寡言少语了。知了在门前的大枫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，父亲悄无声息地拿起戳网和鱼篓，我有气无力地眯着眼睛在心里嘀咕：今晚有鱼吃……

但是，一种惯有的警觉性还是牢牢地留存在心间：随时惦记着那山坡上的稻草、这晒场上的稻谷。“抢暴”，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！

（本版部分图片来自网络）

尾 声

午饭过后，虽然农田里还有一些事情，但这时候可以好好地睡上一个午觉了。一块门板，选一个有风口的地方，或是干脆睡在树荫的青石条上，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部，呼呼大睡起来。我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时的情形经常发生，在母亲不住的叫唤声里，才慢腾腾坐起身来，然后一个深深的“啊哈”，人软软地立起来，头重脚轻地朝家里走去。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，也是有前提的，那就是风调雨顺不抗旱。

如果“双抢”过后遇上了缺雨的干旱，那接下来的又一个疲劳战——抗旱保苗，会让你照样是死虾弓腰般地活受罪。车水（一种原始的提灌工具叫水车<音cha>，这里不想用语言来赘述，去百度看图吧），大车、小车地车水，虽然在你的奋力劳作下，汩汩的水儿流进了还没完全活棵的稻田，但因为高温的蒸发，不到两天时间，稻田又干了，你又得去车。看着木制的车轱辘疲劳地转动而发出“急呀、急呀”声音，我常常有头重脚轻的感觉，前俯后仰中，好几次跌倒在水里又爬起，好在汗水河水都是水，身子总是湿淋淋。后来有电能了，便有了水泵，突突的水柱直直射进了田亩，让我们轻松了许多。伏天，特别是秋后盼雨成了村上人的一种心病，人们埋怨天眼昏花，该下雨的时候竟然给忘记了……

早晚分天凉了，秋雨终于绵绵地湿润了故乡。稻田里除草的邻居驼背杨家大爷，哼唱着山歌《孟姜女》和《手扶栏杆》的小曲。几头水牛在坝埂上甩着尾巴吃草，一群白鹭飞来飞去，有些胆大的，还立在了牛背上。

这时，我不再去想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滋味，而是感到了田园故土的无限安详和宁静，因为即将到来的9月1日，我要进城读高中了。有梦的日子，心里总是甜美的嘛……

如今，我记忆中的“双抢”已经过去四十年了。回想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日子，苦涩逐渐淡出，反而总是会生出许多莫名的感激，因为经历过了那样的艰难磨练，后来我在面对任何的苦和累中，总是能轻松自如、游刃有余。如此看来，多流汗水，便是另一种财富的广泛积累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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