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双抢”:被汗水浸透的日子(上)
《水浒传》中的“白日鼠”白胜,挑担出场“智取生辰纲”时唱过这样一首山歌: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野田禾稻半枯焦。农夫心内如汤煮,公子王孙把扇摇。”少年时的阅读,至今我难以忘记。而每一年的夏季来临,走在毒辣辣的阳光下,我准会神经质般地想起少年时故乡那困苦的“双抢”!
在我的老家皖南宣城北乡,水稻轮作两季,七月上中旬早稻收割后,便立即耕田插秧,并掐准一个节点:立秋前务必完成晚稻秧苗栽插。如果误了这个季节,收成将会大减。“季节不等人!”这时候的庄户人需要日夜连作,超负荷地去收种,因为,节气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十天半个月。所以,此时的日子对故乡的父老乡亲而言:
序文
久雨后的中午,太阳似乎要恢复它伏天原有的火辣。徜徉在小区前那片高高的香樟树下,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,我在努力寻找着那彼此起伏的知了声。也许是树叶的浓密,也许是树干的高大,知了为何那么难见?于是,我想到了故乡的这个季节——我们网知了的童年时光。特别难忘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,乡村这个季节的农忙大战“双抢”。
“双抢”,何谓“双抢”?答曰:抢收,抢种也。其实,在我记忆里它应该是“三抢”,除了抢收、抢种外,还有一个就是“抢暴”,此“暴”为强大而突然来临的、又猛又急的暴风骤雨。如今,“双抢”这个名词已被人们逐渐淡忘,就是家住农村的年轻人,也没有这个概念了,因为乡村早就进行了产业结构调整,从前古板的“双季稻”种植模式早就被新时代的新农业观念所颠覆。尤其是农业机械化的普及,即使有“双抢”的季节,也用不着去“抢收、抢种和抢暴”了。可那种岁月,牛马般苦累的往事,一辈子都烙在我这个“60后”人的记忆深处,挥之不去,定格成了一种永恒!
我的老家在敬亭山北麓麒麟山下的小吴冲,少年时的村庄不大,也就十几户人家,以我们吴姓居多,除了杨、叶、陈家,还有一家从上海下放来的李家。村子坐落在一座小山坡的南面,以村西的胡子塘为界,塘上首为邻村谷冲里,村东一公里为养贤的军塘村,村南是麒麟山下的江冲和罗塘冲,村北的一坡之隔便是邻村杨牌坊和山嘴冲。一块块错落有致、唇齿相依的水稻田汇集到东南边的大畈里,被一道从我外婆家流过来的河水分成了两半。全村一百来亩水田,被有落差的狮坝、草坝、高坝和中坝分开着。人们引用坝水灌溉着农田,沿袭着祖祖辈辈习惯的一年两季的水稻轮作。于是,才有了“女人当男人用、男人当牲口用”的农忙“双抢”,不!是“三抢”——
前 奏
二十四节气的小暑一到,天气便越来越热了。眼瞅着一亩亩早稻田告别了青粒就泛黄了,农家人生活的节奏明显地变快,好像是一台大戏的前奏。父亲一柄铁锹扛在肩上,放干了稻田里的水(有时候考虑干旱,也不放水),拿出随身带的镰刀,将弯弯田埂上的杂草砍得干干净净,然后堆放在田角里。
之后,父亲便吩咐我和弟弟(当然他是以身作则的总指挥),将一筐筐积攒在猪牛羊圈里的粪便,挑倒在稻田的四角,压在父亲砍倒的杂草上,最后用手抠起稻田里的烂泥,将挑来的新鲜圈粪结结实实地糊盖起来。这个时候,走进我们村的田畈里,微微的南风中,你会看到稻浪翻滚中,泥土干白的粪便堆如同一个个缩小的蒙古包,若隐若现,蔚为壮观。肩膀上的担子仿佛还没卸下,早稻便在父亲左看右看的观察下,发号施令地开镰收割了。
收割的前一天晚上,一家人都得忙乎起来。父亲会把挂在屋柱上的锯刀拿出来,看看是否人手一把,其实大多数是前几天新买的,然后理出稻箩和扁担,还有桐油油过一新的木制打谷机;母亲会用黑黑的大茶壶,烧上几壶水,放上一把老茶叶片,然后浸泡一把海带,把前几日从城里买来的酱菜装在蓝边碗里……我和弟弟妹妹虽说已经躺下了,可怎么也睡不着。我不是勇士,更多的是一种惧怕,凭着往年的经历,我感觉就像一场战争来临不知道胜负一样,我的恐惧里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与紧张。因为,我知道,苦难达半个月之久的“双抢”——马上就会来临!
抢 收
“起来、起来、起来!”这是父亲的命令,“走啊、走啊、走啊!”这是母亲的催促。严厉不打折,就像是号角已经吹响,容不得你半点懈怠。于是,我们兄妹三人便弹簧似地蹦了起床。惺忪着双眼,迅速将事先放好的锯刀握在了手中。星月下,一双赤脚,吧嗒地踏出了家门,踏上了坝埂,踏上了田埂,走到了像孕妇一样饱满的稻田边,然后蹲下身子,在田头挥舞着锯刀,呼呼啦啦、呼呼啦啦,一把把金灿灿的稻棵便躺倒在我们的身后。枯草、碎叶、飞虱、青虫、蜘蛛,甚至青蛙、蚂蝗和水蛇都会与你亲密接触,偶尔还会发现来不及搬迁的鸟窝鸟蛋……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了,然后渐渐亮堂起来,最后,一轮太阳开始升起,汗水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滴了。一会儿工夫,全身便湿透了。这时的我,竟突然想起唐朝李绅的那首诗来: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如果这时候你脱下上衣,拧出水来是一点也没有夸张的。擦汗的毛巾是什么?就是那上衣的长袖啊,汗水擦拭汗水。泥巴裹满裤腿, 汗水湿透衣背。那情景是里里外外、上上下下——全身都是一个汗!(干了又湿,湿了又干,黏腥臭的汗,具体应该怎么形容更形象,是否需要再仔细斟酌?)
母亲前脚回家了,挥刀不到一趟田的时候,父亲后脚便催着我们回家吃早饭。真不知道母亲是如何那么快就能做好饭菜的,也许她出工前就淘好了米,灶膛里架好了大柴?反正回家后,便开锅吃饭。我总是故意磨磨蹭蹭的,就是想多休息一会儿。可父亲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两大碗,就催我们出发了。这时候,母亲往往会护着我们说:“不急、不急,吃饱了肚子好做活。催工不催食嘛!”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吧,我们一家人分别提着大茶壶、挑着稻箩、抬着笨重的人力打谷机,又一次走在了“双抢”的路上了。
“呼呼啦啦、呼呼啦啦……”“嘀嘀嗒嗒、嘀嘀嗒嗒……”汗滴的声音被强大的收割的声音掩盖了,但在我的感觉中,汗滴的声响是那么清晰、沉重,如同豆粒或是冰雹砸疼着我的心。尽管我会时不时地吻着大茶壶的嘴,痛痛快快地仰面朝天地大饮一下,但还是解决不了一个渴!
临近十点的时候,一块田的稻杆终于在我们的挥汗如雨下,全部一把把地倒在了稻桩上。母亲收拾好所有的锯刀开始回家做饭时,我们父子便开始了新年第一次的水稻脱粒:抱起一把连杆坠坠的水稻,踏上脱粒机的起踏板,然后拼命地踩着,一阵由缓慢而急促的“嘎公、嘎公”声音中,沙沙沙、嚓嚓嚓脱粒的声音雨点般地响起来……如果抱稻把的距离与脱粒机远了,我们就会一人一边,拎起打谷机的左右耳朵,在后面人推耸的共同用力下,让打谷机艰难地向前迈上一大截。如此反复,上上下下后便停下来,因为打谷机的肚子里已经是满满的稻谷了。这时,父亲会顾不上汗水的流淌,迅速拿出畚箕去扒稻谷,然后倒在一个筛子里,举起双手,对着铺在旁边的彩条布,身子一扭一扭的,让稻谷雨柱般地从筛孔里落下来。有时候没有风,父亲便习惯性地吹起了口哨,嘘嘘地呼唤着……怪事,往往在父亲的哨声中,南风果然劲吹而来,把筛子里漏出的碎叶枯草什么的吹得无影无踪,剩下的就是那逐渐隆起的稻谷,金灿灿的。每每此时,我分明看见父亲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笑容。可我无动于衷的,好像丰收与我无关,心里想的就是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能够夭折,可这又怎么可能呢?我常常为自己的幼稚而感到好笑。看看脱粒后的田亩,抓一把粒粒饱满的稻谷,父亲的脸上一片灿烂。只见他抓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水,连声地说:“不错,不错,今年的产量不错!”这时,母亲会招呼我们休息一会儿,小弟会心地捧出一个带来的大西瓜,一锤子砸开后,大家便狼吞虎咽般地吃起来。但很短的时间,打谷机又一次发出了“嘎公、嘎公”的声音……而此时,母亲就会带上当日不用的农具回家做饭了。
不知不觉中,因为过度的劳累吧,早已是饥肠辘辘了。好在不一会儿,我便欣喜地听见母亲站在村口对着我们这边大喊:“回家吃饭啊——”于是,在满满两箩稻谷的重压下,我跌跌窜窜地往家赶。要知道,我家的水田离村庄足足有一公里多远。在烈日下,身单力薄的我总是气喘吁吁的,瘦长的两腿好像被什么拖住了,身子随时有被压垮的感觉。特别是走在长长的坝埂上,我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,假如我跌倒了,人掉进坝子里无所谓,可惜那饱含汗水的稻谷就只能喂那嘎嘎叫的鸭子了。好在幻想是幻想,从没有发生一次那样的悲壮场面。走上稻场,我几乎是连着稻箩一同,厌恶地甩掉那压疼人的扁担,冲进家门,端起蓝边碗,“奋笔疾书”一样地吃起饭来,咀嚼的声音好大,连自己都有点讨厌,但却不见母亲平日里的责怪。而父亲呢,则在正午毒辣辣的日头下,为我的那担随便倒下的稻谷作均匀的摊晒。那种冷静样儿,仿佛不是在烈日下。他细致地重复着一个动作,不紧不慢,至今让我难忘。
下午的太阳是毒辣了,温度比上午是明显的高。我穿的一套长袖、长裤的旧衣服,早就是湿透了全身,泥渍汗渍也分不清了,总之,全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。哈哈,好在那时人人都是这个模样,个个都像资深的乞丐。如果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,就“嘭”的一声巨响,和衣一头栽倒在田头的大坝里,然后落汤鸡一样地爬起来继续踏上打谷机……有时半天时间里,我会如此反复好几次,被父亲誉为“偷懒”或是“磨洋工”。可不是吗?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,我可是不得已而为之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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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