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高的泡桐树上，紫色的桐花开始一簇一簇地盛开，各种枝头上的绿也一寸一寸地长。竹园里的笋，茶园里新透的叶芽，在这天是捂也捂不住地往外窜了。

这是人间四月，蓬勃芳菲的四月。父亲母亲打吃过年饭就开始念叨的采茶季，就在期盼中被春风送来了。

父亲那会儿还很年轻，笑眉笑眼地忙进忙出。一件泛白的旧衬衫扎在裤腰带里，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黝黑健壮的胳膊。他一边轻快地干活一边还哼唱着“穿林海跨雪原，气冲霄汉”，好像准备迎接的不是一季的劳累，而是有什么喜事一样。

烘烤茶叶的木炭，是头年冬天就已经在山中烧好了挑回家来的，炒茶叶的木柴也已备足，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。现在要做的工作，是选了不带石块的黄泥巴，和成泥浆来砌旧年已废弃了的火塘；擦洗调试杀青的炒茶锅，还有畚箕、茶篮、篾烘、竹匾，那是一件也马虎不得，该洗的洗，该晒的晒，该修补的修补。这些家伙什，遇上破旧的淘汰的多了，还得请回那位手艺很精细的篾匠师傅，上门来编织新的。

那些年的手艺人很吃香，假如家里需要添个桌子板凳，或是有女儿家要出嫁了，陪嫁的盆啊桶的，还有新嫁衣被褥，都是要请些匠人上门来做的。木匠桶匠裁缝轮番上阵，不做上几个月都完不了工。篾匠在茶季来临时是最忙的，特别是有口碑的老师傅，东家还没有做完就已经被西家预定了。匠人们吃百家饭，不但手艺精良，大多谈吐幽默风趣，都是乡里乡亲，与东家相处的几天也是极其融洽和谐的。

篾匠师傅终于请到家了，那几天母亲做饭就不得马虎了。乡里人素来待客就热情大方，何况是年年必请的师傅，就如来了故旧一般亲切。年前就已经晒香了的腊肉，被母亲从梅干菜缸里扒出来，和了春蒜炒，或者和了竹园里挖的新笋，摆上一把干辣椒，红烧了放在青泥小火炉上咕咕噜噜地炖半天。或者不炒也不炖，大大的蓝边碗底里搁上一层黄亮亮的梅干菜，把油滋滋的腊肉切成小扇子一样的薄片铺上去，放在饭锅头上蒸。那个锅盖掀不得，一掀，便要香掉人的鼻子。那几天家里从早到晚谈笑风生，四月的风里都带着香。花香、茶香、新剖开的竹篾的香，连同四月的好滋味，缠绵在鼻息与舌尖上。我们的笑声也像风中一串清脆的风铃，惹得篾匠师傅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徒弟，停了手中的活计，目光追随着我们，傻傻地笑个不停。老篾匠师傅狠狠敲一记篾尺，他赶紧低下头去，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，灵巧的双手又哗啦啦地拨动着篾条。

谷雨多雨，篾匠师傅在家里做的时候，园里的新茶也在饱吸着雨水，芽叶们一天天色泽碧翠，肥硕柔软，最是一年鲜嫩时。节令不待人，一切就绪，便开始采摘了。在山中，宛如置身于一片汪洋的绿海，白云从头顶上飞过，林间终日莺啭燕啼。少男少女的我们，隔了茶山愉快地唱着歌，唱着唱着，便越了地界，要凑近了比比谁的篮子采的多，或者是隔了山地喊道：嗳，明天早上一起去卖茶啊！那被喊的人自是脆生生地应道：好哎！

茶园里透着脉脉清芬，和着春天的味道，还氤氲着一缕懵懂的情愫。空气因此也浮动着别样的生动与丰富的诗意来，茶山竟叫人流连忘返了。
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这小小的一芽两叶的雨前茶，经煮过的清冽冽的山泉在杯中冲泡时，曼妙的身姿缓缓舒展，轻灵而飘逸，实际却承载了太多的生活之重。我们只在春天的茶园里欢欣雀跃，而父亲为了这一季的收获，付出了四季辛劳的耕耘。一年一年，我们如一窝在茶树中被老鸟悉心孵化的雏鸟，那些年的雨季不曾淋湿过我们稚嫩的翅膀，待羽翼丰满便一一振翅离去。再回首，已不见灰暗，闪现在脑海的尽是些欢快明亮，暖暖的，似四月明澈的阳光。唇齿间，还依稀留存雨前茶的清香。